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栗 鹿:雾岛往事 | 新力量

原标题:栗 鹿:雾岛往事 | 新

Li Lu

作者简介

栗 鹿

生于上海崇明,2014 年开始文学创作,有短篇小说作品发表于《青年作家》《作品》《青春》《西湖》等刊; 另有诗歌散见于《诗刊》《扬子江诗刊》等;2017 年开始在“one 一个app”上发表短篇小说《无声无竹》《蝴蝶、风眼与无限房间》《鹤妻物事》《圆石头激起方形涟漪》《杀死一个图书管理员》等;当选2019 年“中国网络文学年度新人”;2018 年出版短篇合集《那些忧伤的怪与兽》,即将出版短篇小说集《所有罕见的鸟》,长篇小说《沉溺于雾》。

雾岛往事

栗 鹿

下雾的那日恰是周末,家里反常得没有人。孩子被他的爷爷奶奶带去温暖的地方旅行,丈夫也出差去了。短梦稍纵即逝,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,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,身心无法舒展。天色还很幽暗,不知是前一天没有结束,还是新一天尚未开始。仿佛又回到学生时代百无聊赖的周末晨间,课都上完了,也没有作业急着要赶。于是没心没肺地睡过去,直到中午才醒。时间大多被这样随意挥霍掉了,仿佛嫌青春太漫长。

枕边的手机忽然很急地响了两下。

——拗拗

——起雾了

依然是那个头像、那个昵称。发消息懒得加标点,于是一句话常分成好几段。

也只有她还在叫着我大学时的绰号。虽然我俩都生在上海,但我却不算地道的上海人。我爷爷是扬州江都人,解放后才迁到上海来。虽然也会说上海话,但依然保有浑然天成的江北腔。爷爷喜欢叫我“囡囡”,但在江都方言里,“囡囡”发“拗拗”的音。一次,我和爷爷打免提电话时正好被她听见,从那以后,她也学着叫我“拗拗”。被她叫得多了,“拗拗”成了我大学时期的诨名,除了我俩谁也品不出内在的趣味。

收到她的信息时我的心像煮沸的滚水一样咕咕冒起泡来,大概脸也红了。

顾不得穿外衣,我握着手机飞身下床,赤脚奔向阳台,全然不顾木质地板像史前巨石般冰冷。打开落地窗,白色的雾霭鬼魅地游弋进屋里,从我的脚脖子处幽幽往上腾。北方已经大规模供暖了吧,可这雾看起来这么白这么干净,就像从过去偶然飘来的一样。

什么都看不清。花园里植的丹桂、榉树、樟树、矮子松一并不见。对面的住宅楼隐在雾色中失去轮廓,方位也模糊了,此时倒更像是一片墨色的远山。那些邻居呢?他们总要遛狗,总要聚在一起讲闲话的吧。还有那些总是在清扫落叶的人呢?梧桐树叶大概已经在干涸的露天泳池里铺了厚厚一层,水管肯定也堵住了。眼下什么人都没有。好像连风都不存在,只剩一片混沌。

——真的是雾。好大的雾。

——上次听你说想出去走走 要不要陪我回一次雾岛。

我好像是期盼着这一刻多年似的,内心既快乐又紧张。如果此时做体检,定会查出心窦不齐。大学时我们形影不离。尤其搬到一个宿舍后,上课、吃饭、洗澡都讲好一起去,甚至连我的生理期都跟着她挪到了每月初。毕业以后我们还经常约会,分享彼此的生活。自从我结婚以后就被家庭的事务牵绊着,不常与她见面了。“你做家庭主妇倒是比上班时还得劲。不过你家里没人帮衬,也只能辛苦些。”虽然她这么说,但我总怕和她生疏,就这样永远不联络了。

毕业以后,她从未参加过同学聚会。大家似乎都对她很失望,说她虚与委蛇,不重感情。昔日同窗都好奇她现在过得怎么样,社交网站为何都不更新了。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们这些年她生过病,割去了一部分子宫。虽然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,却也终身不会生育了。她不曾让我保密,但我还是选择缄默。别人问起时,只说她最近复习英文,准备去国外读书——还要读书啊!年纪也不小了,为什么不找个男朋友?难道她是Lesbian ?问题如此咄咄逼人,好像生活偏离了他们认定的轨道就会变成宇宙边缘的废墟。不过也难怪他们八卦。这么多年都不见她真正谈过什么恋爱,连我都判定她是个笃定的独身主义,从不害怕哪一天突然死去。

我们说等雾散了,就去雾岛。

在认识苏夜之前,印象里也听闻过“雾岛”二字。一番追忆,想起外婆就住“雾岛街”。街边种植着高大的泡桐,每年春末都会开盛大的花朵,天气一热就疯狂坠落。那时只觉得这条街的名字很好听,并没有把它和真实的岛屿联系起来。出于好奇,我在网络上查阅了那个区域的地图,发现周边还有枸杞路、岱山路、嵊山巷。原来这些路名对应着嵊泗列岛。是什么原因呢?至此我却不想再深究下去了。

从地图上来看,雾岛和上海离得那么近,近到我理所当然地认为雾岛人也说沪语。

“雾岛人当然说雾岛话,虽然和嵊泗方言很相近,但还是不一样的。要仔细甄别。”

“你讲两句听听。”

“我可讲不来。”

其实吴语区的语言差异不大,变化在于语音语调。以前认识一个苏州女孩,就连和男友吵架也含着温柔缱绻。扬州话的幽默质感源自于语调的变化常让人措不及防,即使念悼词也极有可能引发笑场。上海话语调审慎,具有细碎、矛盾、荒诞的质感。特别适合作为接头暗语。雾岛话语调较平直,没有鲜明的特色。但是一些语言却蕴含着岛屿人民特有的憨直风趣。比如形容不切实际,要隐晦地说他“在望空”。如果有人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,他们要讲“转来了”,好像经历了什么转世轮回一样。

雾岛除了海鲜,称不上有何物产。不过它向来是远东地区重要的海上航道,一百多年前英国人就在岛上建造了一座牛眼透镜灯塔。到如今守护灯塔的人换了又换,灯塔依然每天照亮着往来的船只不曾改变。苏夜发了一张雾岛灯塔的照片给我,黑白色的圆柱形灯塔矗立在悬崖上,看起来摇摇欲坠,就像被遗忘在角落的陈旧玩具。她说奇怪,印象里灯塔好像不是这个样子。那是什么样子呢?她摇了摇头。从雾岛回到上海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去过雾岛。记忆中的事物已被时间重新赋形。

除了她心心念念的阿奶。

晚上,我接到了苏夜的电话,她的声音有些颤抖,好像刚哭过似的,不禁让人怀疑早上淡然地谈着雾的是另一个人。

“拗拗,阿奶说她不懂了。”

“什么意思,是雾岛的阿奶?”

“你忘了吗?我就这一个阿奶。昨晚阿奶打电话来,说她忽然不懂了。我一头雾水,正要追问才发现那边已经挂断了。我感觉到事态不对劲,连拨了几个电话过去,她都不接。从没有过的。只好打电话给小末阿姨,电话一直处于忙音中。大概一个钟头以后才接通。那时小末阿姨已经把阿奶送到急诊室了。阿奶忽然就不能说话了,没有任何预兆。医生判断多半是脑梗,还要做一系列检查。我想连夜赶回雾岛,但起雾了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开船。我怕,已经失去阿奶了……”

电话那头忽然没了声音,她一定哭了。阿奶是她最亲的人,是她唯一可以撒娇、依赖的长辈。

“等雾散了,我们就去。”

我特意关注了轮渡公司的公众号。雾岛恢复航班时,第一时间就收到了讯息。岛上发展生态旅游业,为了保护资源,每天限量两百名游客。往来雾岛的渡轮每天只有两班,早上七点准时在网上放票,售完即止,没得商量。但传说中一票难求的情况并没有发生,应该是过了旅游季的关系,我顺利买到了第二天上午的船票。

她还是从前样子,只不过多了泪沟和法令纹,丢失了发际线处的绒毛。虽然早起赶船,但依然化了淡妆,还介绍了几款好用的彩妆和护肤品给我。

“每天打扮你就不累?”

“当然要打扮了,可能遇到心上人啊。”

她喜欢开这种玩笑,我想是在掩饰某些完全相反的想法。

开车去码头的路上,我们聊了不少往事。虽然大学时一起读编剧专业,但最后谁也没能进入电影行业。她在电视台当记者,做晚间档的新闻节目。好像是公检法司这条线的吧,偶尔能在车祸、火灾或庭审现场看到她仓促地出镜。而我则成了一个家庭主妇,渐渐被生活琐事包围,失去了大部分自由。不过,我们对电影葆有一份初心,一见面就聊个不停。

“今年电影节去看片了吗?”

“看了几部新片。”

“基氏的展映单元没去看?”

“放的是《两生花》。”

她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忠实粉丝,把他的电影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,差不多成了“精神上的波兰人”,但唯独《两生花》没有再看第二遍。她说电影虽不会看一次少一点,但还是舍不得。

我们相识于校园里的电影沙龙。每周五下学后,社员们都会在沙龙观影、聊天。那日放映基耶斯洛夫斯基的《两生花》,影片结束后,我竟自发上台抒发了一段内心感言。不料想天色已晚,同学们赶着去吃饭,话没说完人已走了七八成。至于当时如何尴尬收场,如何走出那间教室的,都不敢再回忆了。

有趣的是,当时部分同学还把我认成了另一位名叫苏夜的女孩。我和苏夜也因此熟识。

她说,虽然在一个沙龙,以前都没注意过。不过谁会在看电影的时候盯着别人看呢?那天你上台时,我都恍惚了,有种看着自己的错觉。不单因为长得像,还因为你把我的感想都说出来了——我们的灵魂或许互通,只不过寄生在不同的肉体里,形成一种隔离?

当我看着她时,也有类似的错觉。但我知道人和人到底不可能互相包含的,这种想法也太过离奇、太过科幻了。

后来,她不再来看电影,没过多久沙龙也解散了,变身为舞蹈社的练功房。多年以后才听她说起原因,原来沙龙的顾问老师私下给她写了情书。

“开玩笑!她是个女的呀,好像还有孩子呢。”

怎么可能呢?我回忆起那个沙龙的老师,几乎每天都穿不同的裙装,头发烫成羊毛卷。嘴巴长得宽而丰厚,非常吸引人的类型。印象里她丈夫来参加过沙龙的放映活动,电影结束后他们手挽手离开学校,一群女生羡慕得不行。

“她说和老公是协议结婚,他们都是同志。”

“你拒绝了?”

“唉!我又不喜欢女人。”

车驶离城市,穿越跨海大桥。我们看见风车、轮船、沿海村庄。期间,我们又说到婚姻、家庭、亲人的离世等一些绕不开的话题。好像要一次性把分开的这些日子弥补回来似的。而后她又忽然说起一个我全然忘记的人。

“拗拗,你还记得K 吗?”

“K ?”

“就是那个在北极的K 啊。”

说到北极,我的思绪才被牵引回来。苏夜确实有一个叫K 的网友。她和K 从中学时就认识了,但从未见过面。他们常用MSN 聊天,分享彼此的生活。MSN 退出历史舞台后,他们互相发邮件联络。K 的经历太传奇了,以至于一切都像是他的杜撰。她也时常怀疑,但当时的讯息并不像现在这样发达,她对他尚存一丝幻想——他在北极的一座孤岛当气象员。

孤岛还有名字呢,叫Khodovarikha。一个只能用键盘敲击,很难在心里默念的名字。我上网一查,真有这个地方。不过从最近的城市到达那里,只有一种办法——坐一个小时的直升飞机。

K 说,长久以来,他都是那里唯一的气象员。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个科学家,没想到他的工作就是在北极前哨站测量冰雪和气温,观察气象变化。他说喜欢北极的夏天,他常乘坐自己制造的小木舟,荡漾在巴伦支海。幸运时还能遇到补给船。

Khodovarikha 拥有独立电台,K 依靠这个电台跟其他的气象站保持联系,数据最后会被传送到莫斯科,再通向全世界。

只要电视里出现北冰洋的最新气象消息,我就会想到K。

忽然就不联络了。

“为什么?”

“我想看看他的样子,但他不接受视频,后来发了一张看不清脸的照片给我。”

“什么样的照片?”

“黑白的,很模糊,好像是一个穿着背带裤的男人,背后站着一只北极熊。北极熊还环着他的脖子呢。一看就是合成的嘛,我很生气,从此不联络了。后来那个hotmail 的邮箱也不再登录,甚至连密码都忘记了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是合成的?”

“如果他抱着一只北极狐,我可能就被糊弄过去了。可那是北极熊,会吃人的。”

我想他们应该算在一起过,无疾而终罢了。网络时代的爱情就是这样,失去是因为无法证伪。

车开了两个小时,终于到达码头。

那天风浪很大,我又不习惯坐船,上船没多久,头就往下沉,腿像刚褪壳的蟹一样软。苏夜从口袋里摸了一包蜜饯出来,我连忙接过含在嘴里才恢复了些神智。这时我发现周遭的事物好像与刚上船时有些出入。

“奇怪,我记得刚上船的时候座位是绿色的,现在怎么成了这种颜色。”

(其实座椅都是绛紫色的。)

“你记错了吧。”

“不对,就是绿色。那种邮差绿啊。”

“也有可能的,我每次坐船都有这种感觉。”

“什么感觉?”

“时空趁我们不注意时偷偷变换了,但变化非常细微,一般人不会注意的。比如我以前一直记得沉思者的雕像是撑着额头的,现在却变成托着下巴了。”

这么一说,我倒也记得是撑着额头的。

“有时候刚刚进洗手间的人出来就变成了另外一个,你说怪不怪。”

说着,苏夜将视线投向窗外,停留在一片不知远近的小岛礁上。我突然感觉到周围水气腾腾的,仿佛有人在哭。恍惚中,看到苏夜的脸,果然是肿的。也许她又想起了那些伤心的事。

“阿奶知道你来看她,肯定马上就好了。”

上岸时,一股原始的腥味袭来。我也曾经踏足过不少有海的地方,但印象里都没有这股腥味。我们沿着围海大堤走,视野开阔,整个岛屿的建筑尽收眼底。它们一律被漆成白色,模仿希腊的风格。我经不住好奇,它们从前都是什么颜色,什么样的人会住在里面。

岛上很干净,偌大的公路上几乎一个人也没有。我和民宿老板通了个电话,她说已经在码头附近等待我们了。放眼望去,前方一个瘦小的身影正竭力踮着脚与我们招手。她是个台湾女人,一身波西米亚风格打扮,头发蓬松凌乱,看起来就像刚参加完伍德斯托克音乐节,在扎满帐篷的地方随意打发了几天。

“叫我Mita 哦。”

Mita 看上去四十出头,声音依然甜甜糯糯的,像个小女孩,让人想起台湾人喜欢煮的那种芋圆。

岛上只有一条公路,还不能开车。我们以为她租了电动车,结果她向路边的小山坡一指,原来民宿就在离码头那么近的地方。

“如果去落部看灯塔,要提前和我说哦,最近每天只有一班车了,我可以帮你们预订。”

Mita 提到灯塔时苏夜才开口说话,方才几乎让人忘了她的存在。“还有人看守灯塔吗?”

“有啊。”Mita 回答。

“真寂寞啊。那里什么人都没有了吧。”苏夜感叹道。

“当然有啊。据说还有人要在难言礁上盖一所房子,岛上最大、最华丽的房子。”Mita说。

“难言礁?不可能吧。那些建材要怎么运输,难道靠小渔船?”苏夜接着问。

“也不是不可能啊。造金字塔的石头还是开辟了运河才运输过去的呢。都说啊,那个造房子的人对这里的地形环境很熟悉,好像从前在这里住过。还有人说他在极地科考站待过,是个能人。也不知道真的假的。”Mita认真地说。

“极地科考站?”我震惊地问,还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
“是啊,极地科考站啊。”Mita 道。

我小声朝苏夜嘀咕了一句:不会这么巧吧。苏夜眼皮一抬,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。她的周围悬浮着一团白雾似的东西,使她整个人看上去都湿漉漉的。“你见过他吗?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?”她急着问。

“当然没有啦,我也只是听说而已,可能根本就没这回事。这里太无聊了,就常常有人编故事嘛,编得五脏俱全,煞有介事。广为流传之后又变更出无数个版本,最后传到源头那里,还会当做新故事来听呢。”Mita 答。

说话间,我们已经迈上小山坡,走过一段蜿蜒的小路很快就到达了。民宿是一栋三层别墅,装修成最为省钱的北欧风格。房间里特别整洁,书架上藏书颇丰。我们看到希尼、伍尔夫、三岛由纪夫,还有兰陵笑笑生。不过书都太旧,怕沾灰尘,并没有翻阅它们的欲望。

落地窗大肆开着,不断有潮湿的海风吹进来。我们的房间就在海湾边,视线最好的位置,能看得到所有的街道、船只、房屋、树木、人、猫和狗。

雾岛狭长,形似蚕茧,历来分出部和落部。以前落部和出部一样住着很多居民。后来,年轻人嫌岛上太孤单闭塞就往大岛或者内陆去了,只剩下老人和孩子。十几年前还有学校呢,现在都改建成民宿了。原住民越来越少,人口已不足五千。本来清冷的落部就更显萧条。于是那里的居民逐渐向出部靠拢,诊所、银行、邮局、咖啡馆、饭店慢慢挤到一条街上,倒也为大家提供了方便。

一万多年前穴居人也一定是这样迁徙的吧,只不过更艰辛、漫长。

落部日益衰败,只有游客还会去参观灯塔。旅游淡季时,那里一片荒芜,更接近岛屿原初的面貌。

只有在落部才能偶尔见到难言礁。它面对着灯塔,时隐时现。是因为雾。天气好的时候,也看得很清楚,形似一颗秋天的榛果。我年少时常徒步去灯塔远眺那块礁石,看上去那么近,给人以触手可及的错觉。但有时候和身旁的同伴聊着天,一转身它就不见了。

那些雾霭包裹着的,好像是另一个无边无际的宇宙。也许真的有别的世界存在?怪不得叫难言礁,那里竟真的如此难以言说。岁月啊、感情啊,都对它毫无意义。没有种植和建筑,连一棵树都没有,是游离于生死之外的地方。

到底是谁要在上面造房子呢?

“要去落部看看吗?”

她默不作声。

放完行李后,我们立刻出发去诊所。诊所也很近,只有十分钟路程。不过走得急,竟忘了给阿奶带礼物,于是我们决定去买点水果。在岛上唯一的商业街上晃了一圈,发现只有一家落魄的卖烤鱼干和晕船药的小店里,零星躺着几个发皱的苹果。实在送不出手。幸运的是,没走出几步,就看到一笼模样可爱的橘子从漂亮的围墙后探出来,于是我们向户主表明来意,花四十块钱买了二十个橘子。一个两块钱,可以接受。在物资匮乏的岛屿也不算贵得离谱。

“富士山上的草莓,卖五千日元一盒呢。”苏夜说。

“也不一定非要在富士山上吃草莓啊。”我说。

“有时候就会有那么一种冲动嘛。”苏夜道。

见到阿奶的时候,小末阿姨正在给她喂饭,吃的香菇肉末粥。阿奶见了苏夜,一下子太激动,刚吞下的米粥又全部溢出来。

苏夜靠着床沿坐下,拉起阿奶的手,像哄婴童般温柔地对她说,你比我想象的好多了。阿奶想说话,但什么也说不出来,只能委屈地看着她,眼泪汩汩的。

小末阿姨帮阿奶擦去了嘴角的米粒,对我们说,昨天还动不了呢,晚上大喊大叫的。虽然病房里没有别人,也怕吵着值班的医生。不过听说你要来,她今天吃得特别好,也能说说话了。

阿奶的情绪渐渐平和下来,开始和我们说话。我基本听不懂阿奶在说什么,但苏夜能从那些“呓语”中猜出七八分意思,她好像一直在说谁回来了。小末阿姨告诉我们,从昨天开始,阿奶就一直这么说,我想是盼着你回来吧。

“我回来了就不走了,天天陪你。”苏夜应道。她正想哭,又努力挤出一个笑容。

苏夜和阿奶靠在一起,时而又起身在阿奶的眼睛里找寻着自己,她一定是担心阿奶已经认不出她了,担心自己变化太大,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她了。

我们要走时,阿奶又说起有人回来了,好像在提醒我们一件重要的事。

“是不是想吃点什么?”我问。

“很有可能,本来就不是胃生病。”苏夜说。

可“回来了”到底是一道什么菜呢。

出了诊所,我们沉默良久,直到回到民宿才开始聊天。

“医生说,阿奶做过检查,轻微脑梗,卡在语言中枢上。以前就心脏不好,有房颤史。可能说话有影响,情况会越来越差的,幸好阿奶还有小末阿姨照顾着。”

她又谈及小末阿姨的往事。

“小末阿姨家里有五个姐妹兄弟,她排行第五,长得也格外瘦小,所以就叫小末。小末阿姨的父亲原是不要她的,饿了她两天居然没死,还是养了她。也许正因如此,她活得战战兢兢,一辈子没做出格的事。离家以后做帮工度日,没找对象,过得清贫辛苦。还好,人到中年遇上了我阿奶,也算有了个安身之处。几年前,她跟着阿奶到上海找我,还是她第一次出岛呢。”

第二天,我们去海鲜市场看了看,那些鱼虾蟹,阿奶肯定早就吃腻了,于是转战岛上唯一一家超市,买了冷冻牛肉和蔬菜。东西都不是很新鲜,但仍然很贵。算了,也没有别的选择。

由于借用了Mita 的厨房,所以我们也请她吃牛肉。她说家里因为我们的到来终于有了点烟火气。下个礼拜开始,这儿的饭馆陆续要关门了。那时只能天天自己煮菜了。我们早就发现民宿的院子零零散散种着一些蔬菜。有青葱、辣椒、白菜。看起来不太整齐,还很生疏。想必也是不得已才种的。屋顶上趴着几只发青的茄子。还有一些藤蔓没有结果子,猜不出是什么。已经十二月,大部分经营民宿的人都回到他们本来的地方去。唯独她还留在这里。

苏夜猝不及防地问了她一个问题:

“你是台湾哪里的?”

“宜兰。那里和这里差不多,人少,也有海。”

“为什么不回去?”

“我已经来这儿三年啦。还养了猫,走不掉啦。”

“一个人也太寂寞了吧。”

看着他们一本正经的样子,还以为在做访问,不过她本来就是记者嘛。

民宿的休息厅外还藏有一个小天井,种着两棵没有叶子的矮树。两只芦花色的猫窝在猫爬架上,一天到晚睡觉。一个叫阿初,一个叫阿落。两只生得跟双胞胎似的,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阿初的胸前有一撮白毛。而阿落显然更胖,更无理想抱负的样子。

“现在网路那么发达,讯息传递得很快的,外来的人口会不断补充进来,再过一段时间,说不定离开雾岛的人也会回来,周而复始嘛。”Mita 一边说一边起身去冰柜里摸了一瓶香槟出来。虽然不是喝酒的时候,但她仍请我们喝。“没事的啦,气泡酒而已。”

Mita 喝了酒,话也更多了。她说自己原来在一个台湾知名企业里做了十五年董事长的秘书,一直没有结婚。她对董事长忠心耿耿,把他的事当做自己的事。董事长喜欢羊,前两年居然突发奇想要在公司里养羊。于是她就真的为他找了许多土山羊来养。养了羊,每天都要放牧啊,有一次下雨,羊都不肯回来。于是她就派保安去抓。没想到被对家找了记者来拍,每天滚动报道说董事长虐待动物。董事长年事已高,看了新闻被气得一周没去开早会。从未有过的。于是她就引咎辞职了。她还特意强调,是她自己要走。我们都不敢相信,Mita 竟是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就离开了自己的故土。可能有一些内情不便详说吧。

酒喝到一半,Mita 忽然提议为我们看手相。

“刚开始我都没看出你们的差别来,总觉得是同一个人。你看你们的眼睛啊鼻子啊长得多像。后来又仔细观察了你们的样貌才看出不同。你们原来是一模一样的人,从小到大遇见不同的人、说不同的话、做不同的表情,于是样子也变得不一样了。你看起来很温柔,一定已经当妈妈了。而她总是一副对往事念念不忘的样子,神情却还像个中学生。这种矛盾的特质还挺吸引人呢。”

她说得没错。

“星盘、手相我都略有研究,你们想看什么?”她问。

“看手相吧。”苏夜说。

我率先把手摊给Mita:“帮我看看什么时候二胎呗。”

Mita 看了看我的掌心,又摸了摸我的手腕,然后皱起了眉头:“奇怪,为什么我没有摸到你先生的脉?”

我不明所以,苏夜却一下参透了玄机:“怎么连她没有性生活都看得出来?”

Mita 半真半假地说,其实我开玩笑而已。

苏夜看出了我的尴尬,也为刚才的冒失而感到内疚。为了补偿我,她也把手递给Mita,让她帮忙看看自己的桃花运。Mita 捧着她的手看了又看,欲言又止的样子。

“说吧,再坏我也接受。”

“倒不是坏,而是很难说,你有没有忘记什么重要的事?

“重要的事?哪有什么重要的事。”

苏夜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。

“你在这里就没有青梅竹马的人?”

Mita 说得很直白而肯定,简直像看过了她一生的命理那样。

“青梅竹马?”苏夜重复着这个词,好像记起了什么事。

确实喜欢过一个男孩。名字很文气的。

我老早就听阿奶说,他有点先天不足。家里是做生意的,很有钱。听闻岛上环境好,对病情有帮助,于是那年暑假就过来住了,住他姨妈家,而他姨妈恰好是阿奶的邻居,每天躲不开照面的那种邻居。

他辍学在家,有家庭教师上门辅导。也许因为太无聊了吧,见到同龄的我,就总是想着法骗过去玩。第一次见他,天气很好,云低得好像随时要坠落下来。他捏扁了手里的矿泉水瓶。里面居然有云雾跑出来。好像天上那些云都是他造的。后来我才知道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物理现象。瓶子里面事先打过气的。

他那里的新鲜玩意儿也太多了,甚至拿出一台星特朗望远镜教我观星。我原以为天上划过的流星,便是一颗行星级别的星球的陨落。一瞬间,那颗星球的人都死了。现实当然不是这样。所谓的流星不过只是一些彗星带的小陨石。当然也有行星,但上面肯定不会有人,更不会有什么文明。

我还记得他没有手机,家里也没有安电话。不知是什么原因,问也问不出来。这样就很麻烦啊,想见他的时候必须上门找他,但总会被姨妈知道的,次数多了,总归不好意思。我灵机一动,从阿奶的五斗橱里找到一团很粗的混纺毛线,把它系在阳台栏杆上,然后把线团放长。穿过两个篱笆,一个菜地,一棵橘树,就到了他的家。不过试了几次,都无法把线团掷上去。他听见动静,不紧不慢地从屋里出来。好像一下就参透了我的意图。他拿起线团,像抚摸毛绒动物一样抚摸着它,然后直接将它掷到了楼上。我记得毛线就像得了心智一样,自己紧紧地拴住栏杆。我们又在线的两端牵上铃铛,每次相约,只要摇一摇铃铛就行。当时没觉得什么,事后才意识到古怪之处。也有可能是我的想象吧,把他想得太好了。现在那两处房子早就被拆掉了,都是残垣断壁,看了不忍心。

阿奶吃了牛肉后,来了精神,说话也利索多了。她嘱托我们帮她整理些漂亮衣服过来穿,另外还要带一副纸牌。

阿奶原来住在落部,现在也搬到了出部。按照门牌号码我们很快找到了那里,没想到阿奶的院子里种了那么多花草。两棵枫树挨着一棵银杏,门前一丛姬小菊开得葱茏,几盆月季也冒出粉嫩的花苞,让人的心中生出希望。

苏夜好像对这里很熟悉似的,径直走向院子,四下打量一番后从一个空瓦盆里摸出一把花枝剪,然后又走到那些草木前,把所有花苞连枝带叶都剪去了。我连忙阻止她,你在做甚?

苏夜笑着说,一看你就是外行,这叫重剪。以前我对这事没兴趣,但就算没兴趣,看阿奶摆弄园艺那么久,也成了半个花匠。冬天可不是开花的时候,把不合时宜的花苞剪掉,休养生息,到了春天才能开得更好。

说完,她又精心给花松土、浇水。大约半小时后,我们才进入阿奶的屋子。

虽然这里很新,被刷成白色,但看得出里面的物件都是旧的。我能感觉到苏夜进入这间屋子时眼中折射出的光。她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我不认识的小女孩。她坐了坐藤椅,又去厨房转悠一圈,打开放满香料的柜子用力呼吸,生怕遗漏了任何一种味道。

后来我们在主卧为阿奶整理出一件羊绒针织衫、一件呢子外套,还有两套棉毛衫裤。所有衣物都很好闻,一定是太阳好的时候痛痛快快地晒过。她把衣服悉心叠好,装进包里,然后对我说起为什么会到雾岛来读书的事。

“爸爸在日本游学,后来发现被骗了,又欠了很多钱,只能在日本打工还债。一直没有回来,后来我都不记得他的样子了,寄过来的照片总觉得不是他。”

怎么也想不到,旅游集散中心的一张飞鸟学院宣传单改变了他的一生。他受教育程度不高,始终想继续读书,另外确实对彼岸的日本充满了向往。留学,听上去多么洋派。于是拿出了所有积蓄,还向亲戚朋友借了点,凑足学费就往日本去了。到达阿寒镇时,他已不年轻了,孩子不满一岁,妻子还在怪他。他并不知道阿寒镇居然在如此遥远的北海道,每年都有好几个月完全封锁。唯一能想到的词汇就是寂寥。阿寒的工业败落之后,宛如无人之境。他又哪里知道,那里除了漂亮的学舍、奶牛、丹顶鹤和雪,别无其他,就像当下的雾岛。为了保障人口,学院不准学员出去打工。好多中国学员都出逃了,也有的还没摸出去,就冻死在路上。他应该也是在那个时候逃到了东京。妻子责问他为什么不回来,可借了这么多钱,又一事无成,怎么有脸回来呢。女儿当然完全不清楚这些状况。他写信回来,只说日本的好处。其实他一天打三份工,住在没有洗浴设施的小公寓里,很快脱发,牙齿也松动了。他每月寄钱回家,几年后已经还清了债务,但还是想赚点钱给妻女日后派用场。于是他就没有回来,毕竟这么多年过去,他已经是彻头彻尾的黑户。要走,就回不来了。他知道妻子已经寒心,女儿也不记得他了,但他仍然盼望着相聚的那一天。

女儿最后一次得到爸爸的消息,是二十岁生日那一天。他写信给电台,为她点了一首蔡琴的《给电影人的情书》:女儿,祝你生日快乐。愿你的理想都能实现,等爸爸回来。

歌词里他最喜欢一句:以身外身,做梦中梦。

“但妈妈已经等不下去了。她瞒着爸爸交了男朋友,然后把我送到阿奶这里。直到高考那一年,我才回到上海。毕业前,爸爸决定回来,但我们却突然收到他去世的消息,据说是过劳猝死。”

后来的事我大概知道,虽然这么说有些残忍,但她的妈妈也算顺理成章地改嫁,给她生了个从未见过的妹妹。家庭完全散了,她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、更加谨慎,也害怕付出感情吧。

“死后他才回到故土,多像一场梦。”

幸好在阿奶那里时,她从未受到过亏待。

我们又从阿奶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封信。由于看得多了,信皱得发软,还有些油腻了:

品以,记得你在小岛时,常一个人躲在生产队的厨房里切菜,开小灶。一看你就不太是拿刀的,手生得很。我好意提醒你栗子要泡过滚水才能剥开,你却执意用刀切,还污蔑我觊觎你的栗子。结果刀一滑切到手指,送到诊所缝了三针,打麻药时你都疼哭了。还记得吗?后来你又贪嘴,特地托上海的亲戚寄了荔枝罐头过来,然而开罐的时候居然又割破了另外一根手指。还好,伤口不深,我也不好意思再陪你去缝针。上次你哭出了名气,比人家生小孩都委屈。以后少进厨房罢,那地方与你八字不合。我又怕你的手指头不够用。

风广 于雾岛

1972 年冬

是阿公写给阿奶的信。

阿奶本是上海人,上山下乡时插队到雾岛,人生地不熟,吃得也不习惯。加上年纪小,经常哭鼻子。阿公的祖上是有名的 “花商”,也自己培植花卉。那几年特殊时期,没人种花了,大家一起围海造田,阿奶就在阿公村里的生产队插队落户,一起度过了难忘的岁月。

阿奶回到上海以后,阿公才写信给她吐露心声。信寄出没多久,他们就结婚了。阿奶搬到雾岛来以后就再也没下过厨房。都是阿公做饭。后来阿公离岛办事,不幸出了车祸。或许是岛屿人不适应陆地的交通所致。据说那场车祸大凶,阿公身首异处。出殡时只得请人为他制作了一颗根本不像他的假头。我不知道阿奶是如何熬过那段日子的。他们又膝下无子,实在太孤单了。

“人生苦短啊。阿奶气质那么好,你阿公走的时候她还很年轻漂亮,为什么不改嫁呢,行情一定很好的。”

“我以前也这么问过她。她说改嫁还不容易吗?但为什么非得改嫁呢?现在恋爱分手结婚离婚越来越便捷了,有时发个消息就能搞定。放弃很容易,倒是那些坚持下来的人成了另类。

阿公走后,月季、山茶、水仙都陆续不开花了。

他们说花也随他俱去。

听到这话后,阿奶渐渐走出悲伤,开始打理疏于照料的庭院。

几年后,花都复开了,甚至比阿公在时开得还好。

当我站在院子里,看着还未枯败的草木时,竟体会到阿奶当年的心情。

临走时,我们打开窗户,这里非常靠近海。海浪声很大,甚至让人害怕。让人想起阿加莎笔下神秘又血光凝重的岛屿。

“把窗关了吧。”她将大衣裹紧,走出了这间屋子。

她看起来比从前更忧郁,连背影都陌生了些。

回到民宿,苏夜打开笔记本上了一会儿网。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个邮箱,顺手输入了一串密码,结果还真的登上了。里面有几百封未读邮件,大部分都是垃圾广告。

其中也有一封K 发来的未读邮件:

我见到了神奇的生物。那天起了很大的雾,它忽然从海里冒上来,直愣愣地看着我。从双目的大小看,应该有易碎双腔龙那么大。天太黑了,我不确定它是不是史前生物。后来,每当雾角响起,它总会千里迢迢赶来,发出相同频率的嘶鸣。它在寻找同类吧。很快,我就要出发去弗兰格尔岛,那里有麋鹿、北极熊,还有海豹。不知道为什么,补给船没有来,也许一个月前它就迷航了。我已经很久没有旅行,这里都是雪。在爱斯基摩人的语言里有无数词汇描述雪。而面对冰天雪地的北冰洋,我总是说不出话。

你要回复吗?

太晚了吧。

以为她会失眠,其实是我失眠。如果她当时选择相信他,现在会怎么样?也许谎言只是晚一天被拆穿。也许他们终有一天会相见?

眼前总是浮现阿奶看苏夜的眼神。阿奶最清楚,如果她不在人世了,苏夜就真的孤零零一个人了。在诊所时,我见苏夜和阿奶聊天,就帮她们剥橘子。没想到阿奶见我剥,也顺势拿起一个剥。忽然她加快了速度,很快剥完了一整个,我才剥了一半。然后阿奶把橘子递给我,嬉笑着说:“快,快。”原来阿奶在和我比谁剥得快。

医生告诉我们,阿奶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了,情况只会一次比一次坏。我们得随时做好坏的打算。我以为她会哭的,她却没有哭。她说,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,阿奶至少还有她。难道她是不打算走了吗?

那天,我们说好见完阿奶就去看灯塔的,回程的计划也定好了,但约完车后,她却忽然发起高烧,一直烧到四十度,退烧针居然缺货,简直要命。只能物理退烧,我不断给她冰敷,到了半夜温度终于降下来。早上醒来时她满头大汗,呜呜说着胡话。她说她忽然想起了那个青梅竹马,他们之间竟有许多不再被提起的前尘往事。

怎么可能呢,我忽然想起一个已经完全忘记的人。

他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。

名字叫黎是维。

确定吗?

确定。我在本子上抄写过他的名字,没有一万遍,也有一千遍。

那为什么忘记了?

大概是故意忘记的。

现在又想起来了?

我想起我们打算盗一艘船,挑一个有雾的天气去难言礁。

如果一起死了,也算作伴了。

但最后没有去成。

为什么没去呢?

雾太大了。

“他说换肾也要排队呢,开学前就要去美国了,大概是去碰碰运气,但他再也没有联络过我,我以为他死了。后来从别人口中得知他手术成功了,现在应该过得很幸福吧,但他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呢,哪怕拒绝我也好,就这样永远都不再联络了……许多年后,我又听到另一个版本,说他死在了手术台上,十年前就已经不在了。可当我听说有人要在难言礁上造房子,就觉得一定是他……拗拗,我恐怕去不了落部。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,我还是哪里都去不成。”

如果造房子的人是他,K 又是谁呢?我好像明白了什么,但又不能肯定。所有的错竟然互相更正、互相引路……

她好了以后,总说心脏那里不舒服。或许是某种东西忽然归位,心也变沉重。接阿奶出院那一天,她忽然哭了出来。阿奶好像知道内情,摸着她的头说,回来了就好。

我觉得她又变了,比从前更像是另一个人,一个我还未认识的人。

回程前夜,我独自在雾岛的街道上徘徊,居然感觉曾经来过这里。忽然想去看一眼难言礁,说不定还能遇上那场传说中浩大的“施工”。不知为何,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建造金字塔的盛景。

当我穿过出部,准备往落部去时,竟猝不及防被一个传教的女孩问住:“打扰一下,请问您相信灵魂吗?”女孩怯生生的,应该是初来乍到。

“相信啊。”

听到我这么说,女孩放心一笑,将手中精心包着封套的《圣经》缓慢摊开……

当她终于把它交到我手中时,我仿佛看到她昨夜用红笔划出的语句:这静静的初冬不是一场伟大的寻找吗?

她终于从“神爱亚伯就是不爱该隐”的埃及出来了。

她终于“离预定论越远离神越近”了。

其实我已经去过那里,又何必再去呢。

那一夜我做了个梦。也好像入了他人的梦。

——远处的岛礁逐渐被浓雾吞噬。尚未到达的船只不断闪烁,努力捕捉灯塔的光。它们顶着海风、打着冷颤远道而来,似乎只是为了听到雾角。

他们正从围海大堤一路滑翔而下,赤脚走在浅滩上。这里看似松软实则崎岖密布,到处都是凸起的多边形。

涨潮了,他们不自觉闭上眼睛。海潮声变得更为巨大、可怖,就像预示着前方未知的命运。偶尔,风狠起来,几乎站不稳了。海里传来两声巨大的咆哮,有别于任何一次他们所知的涨潮,甚至能感觉到岛屿在颤抖。他们狂奔着往岸上去,没有方向地四处乱跑,差点闯入一处无人看管的墓地。

几座墓碑近在咫尺,爬满了棕绿色的不明植物。它们被一扇完全生锈的铁门围住,轻轻一推,铁门发出旷日持久的叹息。他忍不住想,自己死后会不会被埋在这样的墓地里,成为日后的骇人之物。

这时他们的眼前忽然冒出一棵巨大的樟树。树干周围的叶子不断回旋,形成几个微型漩涡。除了风摆弄树叶的声音,更暗处还有些许胆战心惊的虫鸣。忽然,树干间传来奇怪的声音,像是老人发出的毫无羞耻和遮掩的打嗝声。她忽然觉得冷,就一头钻入他的怀里。一阵不寻常的凉风灌入两人的领口,使他们在八月的夜晚瑟瑟发抖。那一刻,她意识到这个夏天已经结束,且永远不会再现。

他们看见粗壮的树干有一块树皮明显凸出,呈现奇特的光泽,似有新鲜事物正要发轫。他着了迷似地伸手去摸,一块树皮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。她马上将它捡起,轻轻抚去上面的土。她将树皮举起,放到他的眼前。“你看,上面有两个孔,好像面具啊,正好能盖住你的脸。”

在那个凉夜,当树皮覆盖住他的脸时,他早已死去,变成了她的幽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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